2025年4月25日 星期五

Notes for 2024 Writing

2024年擔任某寫作會寫作組組長以來,跟著參與批鬥會,受益良多。同時此年,上了朱宥勳老師的小說創作課,以及謝金蓉老師的進階英文寫作課,讓我感受到自己對於寫作與閱讀有了更高一層理解。與此之外,我也同時大量閱讀了《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和《鬥陣寫作俱樂部》等寫作書籍。

這些理解似乎間接幫助我在去年取得一些文學獎項上的成就,但是我總是很難清楚說明,我所得到的是什麼。對我來說,每一部分都像拼圖一樣,就在去年突然都拼湊上了。即使我可能仍無法寫出心中最理想的文章或小說,但我知道方向,也更清楚自己的品味,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喜歡、欣賞某部作品,厚實的感受讓我也不再那麼焦慮寫作上的成就。(當然,也還是很想出書,但目前還沒有以一本書為單位的構成能力)

我想要嘗試從《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開始解釋。

雖然《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此本書中精選的各式舊俄小說,絲毫不對我胃口,讓我在看的途中吐槽連連(其實我因為不是太喜歡《林肯在中陰》,所以好像也有所預感口味問題),但也不禁讚嘆喬治.桑德斯的閱讀方式,這本書解析故事的方式,實在是太適合拿來學習了,甚至就是要拿來用在自己不太喜歡的文本上。

不過,我不是專業人士,不太需要花時間在我不喜歡的文本上,所以,哈哈。

我最喜歡的解析,就是最一開始的解析,我覺得就是我在整本書獲得最大的收穫。愈想愈有意思。

第一篇摘選的是契科夫的〈在馬車上〉,開頭如下:

「他們在早晨八點半乘馬車離城。

路面是乾的,四月的燦爛陽光散發暖意,但溝渠和樹林裡仍有積雪。邪惡又黑暗的漫長冬日最近才結束,春天倏忽而至,但微弱的春風既未吹來溫暖,也沒能讓了無生氣、空洞透風的枯林回溫,原野上如湖泊般大的水坑沒有映照出任何鳥群飛掠的形影,那奇異動人、高不可測的天空,看起來也不像會有人願意帶著喜悅長驅直入,為坐在馬車裡的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帶來一些新奇有趣的感受。

而這段,桑德斯是這樣解析的:

「來強調我們正看著兩句相同模式的排比句,它們再再指出『快樂的意象出現了,但當中卻不見快樂』。明明是晴天,但地上仍然有積雪;冬天結束了,但沒有迎來任何新鮮有趣的事物……而我們等著看,在俄羅斯漫長寒冬結束之際,卻未因此獲得任何寬慰的人究竟是誰。」

看到這裡時,我意識到,一個句子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他背叛了我(讀者)的期待。當我有愈多期待,我就會愈渴望被背叛,而要能夠背叛讀者的作者,就必須要能夠預判讀者的期待。

因為作者知道讀者看見陽光散發暖意,冬天積雪都應該要融化迎來春天,所以他反而什麼不提,提起了仍有積雪的溝渠與樹林,提起了仍然空洞的枯林。這是春天,但不屬於「春天」的景象。這是一個句子接著一個句子,貫穿的段落意象。而當這個段落鋪排成篇時,讀者就將會看到精采的小說,就是一個段落跟著一個段落,不斷背叛讀者的期待。

不需要是巨大的背叛。可以只是微小,無關緊要,稍微偏差即可。也許專攻的領域不同,不論是在語言使用的詩化,還是用字構成的意外,或者是意識觀念,都算是微小的偏斜,但對我來說,好的寫作者總是能夠掌握這份要點,知道就是這點吸引人。只要不斷找到這篇文章和小說,與「既有體系」的偏斜,就能夠不斷獲取到閱讀的樂趣。而這也當然需要建基於對「既有體系」的理解,所謂閱讀得愈多就愈能得到樂趣的道理。

以我很喜歡,去年的時報文學獎首獎〈愛子AIKO〉來說,持續勾引我閱讀的就是這個邏輯。

這是愛子的開頭:

「人躺著的時候,與站著的時候,是不同的人格。(我預期應該要是同一個人格,所以我會繼續閱讀下去)我在那些起不來的早晨悟出來這道理。醒來後躺著滑手機,偶爾瞥一眼螢幕右上角的時鐘:先是該化妝的時間,然後該出門的時間、該擠上公車的時間、該打卡的時間,每組四位數字,逐一經過。它們都背過臉不看我(數字不應該有主觀意識,所以我會繼續閱讀下去)。重新拉扯棉被,發燙的大腿夾住布面冰涼部分(我沒有預期在此處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所以我會被這個意外的知覺所吸引,繼續閱讀下去),木木的舒適包住我、擠壓我(我沒有預期舒適會是「擠壓」我,所以我會繼續閱讀下去),將遲到的焦躁擠向邊陲,化為可忽略的背景雜音。可是一旦站起身,我又馬上找回清晰又誠懇的嗓音,打電話給店長道歉,趕到霜淇淋店,擺出抖擻的姿態投入崗位。這麼一來,店長想罵人也罵不了太久,他會看起來像是那個破壞秩序的人。(我已經接受「我」就是個會把這一切當作背景雜音的人,所以好奇為什麼又能夠站起身,而店長作為「秩序者」又是怎麼看起來像「破壞秩序的人」,這些好奇讓我毫無疑問會接著閱讀下一段)

所有我喜歡的文章或小說,我都能夠把我之所以能持續閱讀的原因寫出來。這些種種不外乎是,修辭文字的意外性,故事的意外性,理解的意外性。只要能夠不斷地從原有的體系跑出新東西,故事就有辦法一直持續。這件事情,以知識構築,並能夠跨越語言。

這個要點,亦可用在角色設計上。要如何建構一個不那麼刻板印象的角色,只要先預判讀者的意識,再安插意外性,就可達成,說起來簡單,操作起來還是很困難。比如,預期母親要是賢妻良母,但其實是不折不扣的辣妹。日本漫畫很熟悉這個操作,玩到出神入化,角色設計上只要能夠搭配出一種新的意外,就能夠吸引人。有些時候,我會覺得有些作品實在是設計得過於刻意,但實際上,讀者就是會被吸引。

尤其在當今文本已經數不勝數的情況下,單純描述出一個好的賢妻良母角色,或一個辣妹角色,完全不足夠。在不考慮其他故事內容的情況下,如此不挑戰任何可能的角色設計,總是會讓我內心會想要詢問:「然後呢?」

好的作品裡面,每個角色都不該被浪費,所有角色都總是會有微小偏差。好的作者似乎總是會用盡一切可能,將他所思所想的小小意外安插進入故事之中。一個有舌環的家庭主婦。一個喜歡恐怖電影的清潔工。什麼都不用說,但角色似乎就變得一點點不一樣了,她還是一樣做著跟其他家庭主婦一樣的事情,她仍然是清潔工。

實際上,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與「某個不存在的模糊的大眾臉孔」相比,有著微微的偏差。有些人可能是巨大的偏差(哈哈)。但只要是人,因為那個「大眾」根本就不存在,所以無論如何都是偏斜的。在不考慮紀實或者更崇高的寫作使命情況,有時候,角色只要偏斜了,反而會顯得更熟悉,更真實。因為每個人實際上就是從來就都沒有正常過,也許有些姿勢被矯正會活得比較舒適,比如寫字或握筷可能真的有訣竅,但如果沒有更有效率或更舒服的話,那還是歪著走吧。不用什麼都要跟主流一樣。這是我的處世之道。

文章中的情緒波動,也是靠著這種意外與落差構成而來的。以我最喜歡的「感動」來說,往往是我預判要發生非常糟糕的事情,接著故事回報給了我非常好的反應。而又因為,每個人從小就看過許多故事,對於糟糕的事情也或多或少有所預判,可能會帶來的好的反應是什麼,如果整個環節沒有任何一絲變化,那很可能我作為讀者,就會相對無動於衷。畢竟我並沒有被「背叛」,作品並沒有超乎我的預期,沒有任何意外產生,一切跟我想得似乎一樣。

我認為這種感受,也會因各種媒材差異而有所不同。我可能對於文字上要誘發什麼更為敏感,對於影像要引導什麼就更為被動,相較之下,我可能在閱讀上會不斷進行預判猜測,但電影可能就被動接收,導致的結果就是反而看電影更容易享受。

但當然,作為讀者,最喜歡的還是閱讀帶來的背叛感。每一句都在推翻前一句,但又有所關連,每一段都在隱隱推翻前一段,但又衍伸出意義。這樣的連鎖讓人著迷不已。

而這也是我在謝金蓉老師寫作課上,經過基礎A到進階課,如何寫出段落的過程中,所學習到的關鍵。Topic sentence的Controlling idea,需要帶有一點主觀,甚至偏斜的意識。需要令人驚詫,讓人好奇,「為什麼?」而所謂的Coherence和Cohension看似衝突(主詞一致,又得要接上上一句受詞),但即是一種平衡,一個句子中主詞與受詞的連鎖,透過主次與從屬的階層變化,讓句句相關,但又落差,不斷的讓人以為自己理解了,但又倒退,一步步將讀者推往深淵。

而只有那裡,才是我們想述說的關鍵。核心。

為了要真正說服一個人,為了真正要拉一個人進入故事裡,需要技巧。需要勾引。需要迷惑。

惟有這種方式,才能夠傳達。

如果我們所想傳達的事情,就是值得這樣的重量。

在提另一點在《鬥陣寫作俱樂部》中,深受啟發的點之前,我想引述本書中也提及,與上述所謂意外與背叛完全雷同的點:

「你要認定每個句子都能激起一個小疑問。較小的疑問被解決的同時,它們應該要激起更大的疑問。女舞者脫下白手套。男舞者脫下領帶。女舞者開始拉洋裝後面的拉鍊。男舞者甩開他的晚禮服外套。

一段開場創造出一個問題,承諾會回答問題,但不會太快實行。想想《飄》的第一行:「郝思嘉並非美女,可是那些臣服於其魅力的男人卻鮮少察覺……」

你讀了立刻納悶:為什麼?你上鉤了。」

上述的描述,在《鬥陣寫作俱樂部》中,被放在〈緊張感〉這個篇章,不過我個人感覺最精華,一定要閱讀的是〈建立你的權威性〉這篇,可以將這所謂的背叛再延伸:

「我要教你的是:如果能辨識出你的故事描寫的原型,你就能更有效地滿足讀者無意識的預期。」

所謂的辨識原型,也就是能夠預判讀者的理解,在這過程中,而因為這份預判,作者就會開始彰顯「權威性」,開始累積文章中的權威,讀者就會更相信作品。更簡單來說,作者要相信自己所說的話,說到讓讀者相信,也才能成勾引。但這種相信並不是無中生有的,而是基於預判而來的,也就是先看到了讀者沒看到的地方。這也該是理所當然,讀者可以有更深刻的解讀,但在他解讀之前,作者還是得先看到遠方,不論能否用文字說明(畢竟會想用創作來解釋,往往是因為他複雜到無法用文字拼湊而成)。

恰克描述了兩種權威性,一種我們十分熟知,是才智權威性,這樣的權威是來自於知識的積累,生態書寫中因其知識的重量,自然而然在語句中就有權威,這些是硬底知識,作者深知且相信,而讀者相對不熟悉,作者可以鋪排所有預判,看到讀者所未能看見的內容。這樣的積累,需要專業背景進行田野調查,方可成立。而第二種,則非常有趣:

「第二種權威性是「心靈權威性」。當角色吐露內心真實感受,或採取某種大大暴露自身脆弱的行動時,就會建立這種權威性。儘管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角色還是展現出情感方面的智慧,以及勇氣。」

當角色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對讀者來說,就是一種背叛。而因為未能預判到角色在此時會說出讀者未能想到的真心話(當然情境得是:讀者閱讀後,能理解且相信如此真心話是真心話),作者就會獲取權威性,而在這過程中就能夠進一步取信。

可是,什麼是真心話?

有些話狀似是真心話,但其實只是在層層掩蓋後浮出表面的話。這樣的話,並不足夠建立權威。他需要的是背叛,是岔出的話,是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話,而不是被人說到陳腔濫調的老掉牙。這也是為什麼有些寫作老師會講究真心,我相信真心的力量,但往往我們以為的誠實,不是真正的誠實。

我們是被語言包裹的靈魂。

我們向他人學習語言,試圖表達我們渾沌未明的感受。但語言是如此的不足夠,真實難以抵達。探究自己的真實很重要,但只有語言,只有這座通往外界的橋被搭建好,誠實才有意義。

我覺得不斷反駁或質疑自己,只有這樣才可以直逼連想都不敢想的話,才有機會走進自己的深處。我相信也不會比較快樂,不過也才活這一生,想理解更多,也算合理吧。

最近剛看完柯慈的《可恥》,本書也有許多足以學習之處,不過,相對來說,我似乎因為能夠預判到如此主角的想法,所以獲得的樂趣就比較少一些。(相對我來說,異女真的很奇葩,不論是《那不勒斯故事》還是《哥本哈根三部曲》真的是好幾段讀一讀,那個真心話都可以圈起來打一個問號,但最終我又能夠被說服而取得樂趣)

但在誠實以外,語言還有太多可以學習的事物,而所有技巧都只是讓我們通向更能辨析清楚自己所欲表達之事物而已。

朱宥勳老師的課上,我重新建構了基本的小說認知,其中我學到最受用的,其實是「三」的法則。成三就能組成故事,一篇文章裡面其實是三段構成,一個構成裡面其實又有三小段,就連一個段落裡面微小的偏斜,也幾乎可以分成三份(我這段也是三段)。當然,實際上的文字使用還是複雜得多,但如此思考簡直便捷到不行,我從前也不是不知道,但第一次知道如此受用,還是在上了課之後。在謝金蓉老師的英文寫作課上,也有許多美文充分利用這點,比如《大亨小傳》:

"I began to like New York, the racyadventurous feel of it at nightand the satisfaction that the constant flicker of men and women and machines gives to the restless eye. "

我想三確實是能夠跨越語言的一個節奏。

這些好的寫作準則,往往在明確條條規範之後,在最後一條加註「當然,前面也可以全都推翻」。上述的課程和寫作書,往往都在最後的最後,多少提及了這點。畢竟所謂的寫作,或說創作,就是不斷的挑戰前人的規則。但挑戰的前提往往是先搞清楚規則。

讀者雖然期待規則被破壞,但首先要有規則的共識,否則就也無所謂「背叛」,在人人燒殺擄掠的亂世,我沒什麼好期待自己不會死。